灵佑在建善寺修行八年,23岁时一走了之,去了江西。那是784年。到唐宣宗时,沩仰宗传入闽地,已经是五、六十年后的事了,灵佑大抵已经坐化。据说宣宗做过和尚。那么,他们俩坐化的时间仅相差六年,灵佑是853年,宣宗是859年。宣宗于大中4年(850年)赐题一匾"大中建善"予建善寺,这匾跟灵佑有关系,彼时灵佑已名扬四海,成了禅宗五宗之首沩仰宗的开山鼻祖,其五代之上是慧能,家喻户晓那菩提什么树的著名问答。宣宗的匾,我是见过,当时建善寺充做贝雕厂车间,我常去讨点次品,仰仰头就看见宣宗了。
灵佑是我同乡,但不同姓,他姓赵。《景德传灯录》内有载灵佑的一些事,应该是权威。但我的一位老师林泌先生有一次告诉我,《景德传灯录》上记的,有的是不准的。灵佑与空海是见过面的。他说,空海不是见到灵佑,他干吗在霞浦呆40余天呀。我就问,那见了以后做什么呢?林老师笑笑,说也听前代人说的,空海是傍晚去了建善寺。
大唐贞元二十年(804年),日本第十七次遣唐使藤原葛野麻吕一行乘四艘船赴中国,日本的史载是七月七日那天遇上台风,打掉了两艘船,余下的两艘,一艘被吹到浙江宁波,船上有最澄,最澄后来在比睿山创立日本天台宗,成为以密的创始人。空海这艘船就飘得远些,到福建的霞浦(唐时叫长溪县),船靠了一个叫赤岸镇的码头,当地官民不让登陆。当时日本人穿着大抵还不是和服,乱七八糟的穿衣,谁看了都觉得怪模怪样,不象海盗象什么。交涉了几天,福州官道上来了令谍:准入和欢迎。
空海在霞浦逗留了40余天,然后往长安去。为什么呆这么久?他是和尚,本就立意学唐三藏的取经,呆那么多天,自然是找寺庙了,就上了建善寺。林泌先生口才好极。他说,那一天呀,那一天呀,本来建善寺上空就一朵祥云,那一天呀怎么回事呀就多出了一朵,变成了两朵。寺里的和尚看见了,就向灵佑大师报告说:奇怪呀奇怪。灵佑闲坐微笑不语,其时鼓声大作,空海就进来了。二人于寺内不知说些什么,旁边是站着两棵银杏树。
就这样了。就这样了。刚开始我极迷信,后来算是有点明白,这林泌先生绝然是犯了自作多情症。空海怎么可能在建善寺遇着了灵佑了,遇着了不就谈佛吗?那空海未入唐就见佛着迷,那灵佑已是一代宗师,不抢先一步度了他入了沩仰宗才怪呢!
空海呆了40余天后,就往长安去了,在青龙寺拜了惠果和尚为师,据说惠果见到空海时,说,我等你好久了。好象早就算定了似的口气。这古书上记的东西,有时真是玄得很。惠果是密宗的,单传自印度。这样,空海就承了密宗衣钵,回日本后在高野山创立日本真言宗,后被称为"平安二宗"。 空海还是片假名的创造者,据说他的书法也十分了得。
空海入了青龙寺,相关记载可是活生生的。可他在霞浦40余天,在建善寺的活动,可是一片白和空。我翻了《霞浦县志》,厚厚两本,上下册,不但找不着空海在建善寺的言行记录,就是在"大事志"里也无建善寺的事,再寻"名胜古迹"条,也无建善寺。算是想找空海,却把建善寺也给丢了。
去年写一篇闽东中秋风俗的小文,想起小时候经常玩的中秋夜"曳石"活动,甚是有趣。便去翻县志,"建善寺"三字跳了出来。瞧,原来这建善寺是被烧了。这是到了明嘉靖年间,距空海大师入唐时间约有七百余年,扶桑二度来人,这次来的不是和尚,也不是取经,是真的海盗,通称倭寇。
明嘉靖三十二年中秋夜,倭寇突然偷袭福宁府(今霞浦县城),循建善寺两侧而至,百姓闻讯,惊慌大乱,齐涌街头喧哗。那建善寺在城外,倭寇一来就是烧杀抢的,时任知府只好下令烧寺,一把火就没了。烧了寺,倭寇甚是恼怒,他们本就是来烧和抢的,被当地人给烧了,他们就没了这个干活,因此加紧攻城,准备烧杀城里的。这时,城内的戚家军全调往他处,戚继光无奈之下学了孔明的空城计,弄了一条"曳石"计。搬来一块块大方石(后人称太平石),系上绳索,分派老百姓在大街上拖来拖去,弄出震耳欲聋的声响,"人声、石声隆隆于郊野外,声势浩大,惊天地而泣鬼神,似藏千军万马于城中。倭寇闻声大惧,急退"。
建善寺的下场就这样被交代出来了。这扶桑之第二次来客,端的十分无礼。便是建善寺不烧,倭寇入了寺见了什么《华严经》的,或有只言片语记载空海大师的友好,又能如何?照烧照抢照杀不误罢了。所以,建善寺遭焚的罪,我们一直是算到日本人头上去。 明嘉靖那些年,朝庭无能,倭寇搅得江浙一带居民睡不香坐不稳的几十年,建善寺的重建也只好拖到稍后些时候。至于空海大师到了建善寺的言与行的记载,自然也在烧了的之列。到现在,谁晓得他在寺里都说了些什么话做了些什么事。又想起来林泌先生的胡说八道,便是这一把火烧了一切,才有胡说八道的空间。怪不得他呀,史册上记的有几成不是在胡说?就权当灵佑是见过空海了罢了。
弹指间,又过了四百来年,扶桑第三次来客,却是路过。那是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,美国的两颗原子弹一扔,日本败了,打中原撤退时选了霞浦这条偏僻之路,经建善寺门口过,自也没进门讨口水,一路仓皇而逃。城南有位九十多岁的老人张启德老先生,60年前他曾在建善寺内做杂工,伏在寺墙上偷看过日本兵打建善寺门前过的情境,那也是够大胆了。他说,哪是狼猾而逃呀,日本人就是败了也了得,那打门前过的神情好象是在自家土地上走的悠然。我想,闲庭信步这个词,张启德老人大抵是未学过。
在我记忆里扶桑的第四次来客,那是很晚的事情了。大抵是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,国门打开的某一天,突然地涌进来一批日本客,男男女女的,说要找赤岸这地方。田间农民指了指,嗯,那不就是赤岸吗。沧海变桑田,一千多年前的海湾变成了一片良田。是时彼国樱花浪漫时节,樱花丛中走来的人们的目光,迷茫而忧伤。有人跪下,有人暗泣,有人拍胸,有人作颠疯状。千余年之后,真言宗成了日本国第一大佛派,信徒达1400万人。
"建善寺"的字眼又跳出来了!这座古寺近两千年了,不知怎么回事的就是跟日本人有扯不断的瓜葛。但建善寺里又能看到什么。有人提示,华峰山上有一块大石头,据说是千余年前灵佑经常打坐的地方,带他们去看看。沩仰宗与密宗是分脉的呀,至于灵佑与空海是否见过面也全无考证,有何可看?可又没有人愿意对他们说,这是五百年前你们的祖宗当强盗烧了建善寺造的孽。不说比说好。建善寺什么都烧了,就那两棵银杏树的见证,银杏的记忆里藏着秘密,却是想说也说不出与世人听。
每年日本真言宗信徒都会在那樱花浪漫时节,一路泪雨滂沱而来,投足于这块土地上时的目光迷离,让这块土地上的人生出复杂的心绪。他们选择了一个赤岸附近的、面向大海的地方作为空海的落难地顶礼膜拜。我曾经看过一次他们的合掌和念词,脸色肃穆庄重,一统的戚然。
想过,最早一次,他们是来学习的。第二次和第三次,不说算了,第四次是来朝圣的。许多年后,桑田又变回沧海时,扶桑若再度来客,那应是第五批了。他们会来做什么呢?